午觉睡了约莫半个小时，许菊林起床擦了把脸，下楼来到自家的自行车库。
六七平方米大的自行车库被他改成了私人工坊。但凡能够利用的墙壁都打上了架板，各种木材边角料让架子上再也找不出任何空余。自行车库中心位置，一台电锯，一张旧长条椅，一把凳子，占据了地面绝大多数空间，如果蹲下寻找墙角堆放的物件，站起身时，还需提防后背撞上车库当中的那“几大件”。车库门左侧，是一张台面，锉锯凿铲等工具一字排开，加上早前制作的手串、木器零件等物品，台面上也显得局促。右手边，是许菊林前不久制作好的一套清式红木太师椅。两张椅子，一张方几，虽是新物件，靠背镂空的灵芝雕花上早落了一层木屑粉，完全不似家私店陈列的红木家具那般光鲜夺目。
但是，在许菊林朋友们眼里，嘉兴任何一个家具店的红木家具都没有办法和这小车库里打造出的家具相比。
他的朋友圈不算大，有明清家具的爱好者，也有几家木业公司的老板，有嘉兴的，也有外地的，几乎都是懂行的。不过，这些行内人在许菊林面前，从来都是恭敬有加。
维修“破烂”的木匠
许菊林今年69岁。修造明清家具，是他的业余爱好。这个业余爱好已经延续了40多年。
他17岁学木匠活，20多岁进入嘉兴供销系统工作。最初的岗位分配和木匠有关，制作盖房用的门窗。后来，随着岗位调整，许菊林不再从事老本行。不过，木匠的手艺，许菊林没有荒废，在朋友介绍下，他时常私下接些维修明清家具的活。
上世纪70年代，国内尚处在特殊时期。然而，苏浙一带有极少数人“偷偷摸摸”游走于民间，收购明清古董家具。收来的古董家具由于长期缺乏爱护保养，许多存在一定的毛病甚至破损，需要手艺精湛的木匠进行维修。朋友看好许菊林的手艺，这使他成了国内最早接触明清家具者中的一员。
当年绝大多数百姓眼里的“破烂家具”，实则不乏传世之宝。比如，收购者淘得的明代物件，几乎都是海南黄花梨、小叶紫檀等名贵木材制作，加上明代家具本身拥有的独特艺术美感，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一把明代官帽椅、圈椅，收购价千余元——在当时已是诱人高价，但放至今日，动辄以数十万元、百万元计。
明清时代制造的木质家具，零部件组合全部是独特的榫卯结构。中国古代工匠发明的榫卯结构，广泛应用于木结构建筑及家具制作之中，设计之精巧，匠心之独具，可以保证宏大的建筑稳如磐石，让各种家私延用上百年。随着后世现代材料和工艺兴起，最纯正的传统榫卯结构逐渐被弃之高阁。时至今日，掌握古人技法的工匠凤毛麟角。加之现代工艺简单易操作，成本低廉，因此，即使国内中式家具生产企业数以万计，采用传统工艺的却寥寥无几。
维修古董家具，要求难以看出维修痕迹。榫卯松动的，怎样在构件处加固？靠背破损、椅子脚发霉的，如何采用相同材质的木料修补？这一切都需讲究技巧。若不经拆解，往往很难观察其构造特点。时不时出现的“维修业务”，为许菊林提供了便利机会，他得以参悟古代工匠制造家具的技法、特点，逐渐摸清了明清时代家具制作的工艺。
见识愈多，许菊林对中国古典家具就愈发痴迷。
私下接活的时间一长，消息传到了许菊林单位。“这种属于‘破四旧’的东西，你居然胆敢去修复！”在一次职工大会上，许菊林受到了异常严肃的点名批评。
可是，许菊林似乎“着了魔”，依然悄悄地接活……
改革开放后，许菊林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民间古董家具收购活动日益增多，有时，一次性送到他家的明清家具就有一整车之多。
随着维修数量增加，许菊林逐渐成为明清家具的行家。
在苏南、浙北一带的明清古董家具爱好者圈子里，不少人都知道“嘉兴许菊林”。2008年前后，故宫博物院计划对院藏文物家具进行较大规模的维修，需求特殊人才，在苏州老工匠介绍下，慕名来到嘉兴。许菊林思考一番，婉拒了邀请。
“我那个时候已经退休了，时间是有，但我不想离家太远，一个人去那里还得自己照顾自己。修家具、做家具，一个人玩玩么就好了。”许菊林说自己有些懒散，也不想靠着这手艺发大财——一些家具企业年薪数十万元请他去做技术总监，他也回绝，更从没想过自己开办家具工厂。
这些年，散落于民间的古董家具已十分稀少，维修的活终再难得一遇。上午到嘉兴朋友的家具厂指导指导，下午在自己的小工坊给亲朋好友制作家具，成为他的日常。
偶尔，许菊林和圈子里的朋友走访一些知名家具企业，希望从中再吸取一些经验。
去年，在广东，许菊林遇到了国内知名的古典家具收藏大家、家具设计大师伍炳亮。寥寥几句交谈，两人便成了朋友。得知许菊林此前维修过许多海南黄花梨家具，但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伍炳亮十分爽快：我送你一块料！
海黄料如今早已基本绝迹，市场上堪称天价，每吨在千万元左右。家具大师拿给许菊林的这块海黄料重达十多公斤。面对这样的重礼，许菊林连连辞谢，说，如果要拿，他用20余万元购买。
“料拿回来了，钱还没有给。因为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买——得想好拿来做什么东西，而且要确定有人会买，我才能出手，毕竟需要借钱、凑钱给人家。如果不能定好做什么，我就把料退回。”
这些年，请许菊林去帮着鉴定古董家具的人也不少。
“鉴定是不是真正的明清家具，主要从制造工艺、特点上来断代。明清工匠制作家具的手法不同，风格变化很明显，民国时期更不一样。从制作技法、线条、雕花、板材和构件比例上，有经验的人还是能分辨清的。”许菊林说，家具若是刻意仿古做旧，那些工匠几乎很少真正了解古代制作的方法，外行人看不出破绽，但骗不了内行。
不久前，有人花约8万元购得一只“明代紫檀笔筒”，托人请许菊林鉴别真伪。稍作端详，许菊林就发现了好几处疑点。
“材质方面，古紫檀会呈现顺畅的牛毛纹，这只笔筒的毛孔、纹路比较乱；明代笔筒讲究直径、高度、厚度的比例，一般是10：10：1，它的壁明显太薄；笔筒底部的圆孔直径也不太对路……”
笔筒的鉴定，许菊林说只做参考。分文未收。
明清家具的资深“玩家”
自行车库工坊里，台面上一台老式收音机正在播放谈话节目，许菊林丝毫没有听进去。他用一块砂纸磨拭着为亲戚做的腰鼓凳凳面，9岁的孙儿许欣浩站在一旁观看，聚精会神。
这个暑假，孙子对学习木匠活产生了兴趣。
许菊林一儿一女，都不懂木匠技术，也没有太多兴趣。他的技艺似乎没有机会通过自家人传下去。
孙儿对木匠活产生兴趣，源自一句玩笑话——他看中了爷爷前不久做好的那套清式红木太师椅，想搬回自己家。爸爸说，你想要，可以，但得跟爷爷学木匠。
于是，这些天，许欣浩一直嚷着拜爷爷为师。
“现在，真正对木匠活有兴趣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干这个活很脏。”许菊林患有鼻炎，是多年来木屑粉尘导致的职业病。
让孙子当小木匠，许菊林并没有真正动这样的念头。不过，他觉得带着小孩子在工坊里多动动手是好事。通过古典家具多了解一些中国传统文化，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也是个机会。
如今，喜欢中式家具的人越来越多，但知晓其中文化的人很少。“按照传统文化，八仙桌是用来摆放供奉品的，不是用来吃饭的；以前家里用的家具上，也不会出现荷花样的雕花……”
由于缺乏对古典家具文化的了解，不少人购买家具时进入了误区。“一说起红木家具，许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广东红木家具、浙江东阳红木家具。其实，做工最好的传统家具，就在我们嘉兴这一带。”
许菊林说，硬木（红木）家具起源于明代初年，和南洋海上贸易有关。船舶载着中国的货物出洋，返回时可带回的南洋商品种类不多，数量很少，为了航行安全，加大船只的吃水深度，就在货舱堆放南洋木材。最初，船回到广东一带的港口后，木材会当作废物丢弃于港口。后来，一些精明的人发现这些废品其实可以利用，于是捡来打造家具。随着家具作坊的增多，新的家具式样涌现出来，以往结构粗陋、毫无美感只讲究实用的宋代家具很快退出了历史。
当时，苏州一带较为富足，对家具的需求数量巨大。苏州的家具作坊因此也兴盛起来。不过，与广东一带家具作坊可免费得到木料不同，苏州人打造家具，木材需要购买。所以，苏州工匠做家具时必须追求精细做工，以节约木料。同时，苏州一带文人汇集，对家具造型更加讲究。此后，“苏作”逐渐成为明式家具最高工艺水平的代表，并延续到清代。
由于嘉兴与苏州近在咫尺，嘉兴木匠工艺完全继承了“苏作”特色。至今，生产地道明清家具的企业，也多在苏州及附近地域。
但即使是苏浙一带，优秀的工匠也不多了，且多数人年事已高。许菊林同他们一样，面临着技艺无人继承的状况。
不过，每当热爱明清古典家具的人前来请教，许菊林来者不拒，有问必答。
打造明清家具的梦
朱玉忠就是常向许菊林讨教的一个。多年来，两个人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在许菊林的指导下，朱玉忠的“忠忠木业”打造的明清家具越来越有纯正的味道。
朱玉忠是嘉兴南湖区曹庄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初中肄业后，他像曹庄一带多数同龄农村孩子一样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学泥工，要么学木匠。
朱玉忠选择了后者。
他到曹庄红光木器厂当了学徒。那里主要生产木质的农具，也生产农村有线广播喇叭木盒及寿材。
学徒两年之后，有老乡来招人，去北京清华大学修造家具。对于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个错过之后就再难遇的好机会，于是，朱玉忠跟着老乡到了北京。
在清华大学校园待了大约一年时间，工作是制作维修课桌椅及办公家具等。
除了学习到制作家具的手艺以及在首都见过了世面，朱玉忠还有更大的收获——对于这些来到高等学府的“临时工”，清华大学特意安排建筑系两位教授，每周六下午为他们上一节理论课，讲授中国传统家具的文化及工艺。
课程从朱玉忠来到清华大学的第二周即开始，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具体学习的内容，朱玉忠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年太年轻，不懂学习，只知听，不知记。如今说来，后悔不已。
不过，对于中国传统家具的热情，就此在朱玉忠心里埋下了种子。
此后的二十几年，朱玉忠一直靠木匠手艺打拼，做门窗，做装修建材，做民用家具，作坊规模的小企业做得有声有色。
随着事业渐渐稳定，朱玉忠打造明清古典家具的梦想逐渐清晰起来。
那些年，他常和喜欢古董收藏的朋友到宁波、南通、上海、苏州等地的古董家具市场，希望能够通过近距离的接触掌握明清家具的器形特色，以便回家仿制。
“那些古董太贵了，买不起，只能大致看看。”对于前辈许菊林早年就开始维修古董家具的经历，朱玉忠羡慕不已。
在结识许菊林之前，朱玉忠制作明代家具的基础，大多来自古董家具大师王世襄编着的《明式家具研究》。这本着作图文并茂，并有中国古典家具构造的详细介绍。对照喜欢的款式，朱玉忠竭尽全力去模仿，不敢有半丝自作主张的臆造之举。
许菊林非常认可朱玉忠当初严格沿袭传统式样的做法。两个人都认为，代表中国古典家具制作工艺最高峰的明式家具和清代家具，式样方面，不能添枝减叶地进行改造。
2007年，朱玉忠用红木打造了10件官帽椅、茶几和八仙桌。这些成为他的第一批“作品”。
最美的弧线在延长
如今，朱玉忠回头再看，第一次亲手完成的明式家具，还有诸多不如意之处。
“明式家具的美，无与伦比。比如说最具代表性的官帽椅，木质坚硬，但线条柔软。它不像清代椅子那样平直，椅腿、搭脑、靠背都是优美的弧线形，器形简洁，气质优雅，带着很强的文人气息。到了清代，家具更多追求雍容华贵，所以用料厚重，雕花繁多。”朱玉忠最钟情明式家具，在他看来，仅仅一把明式官帽椅、圈椅的弧线，就能让他钻研一辈子。
《明式家具研究》中介绍的一把螭纹浮雕高靠背南官帽椅，原物由王世襄捐献给国家，收藏于上海博物馆。为了参悟椅子搭脑处的弧度，朱玉忠四次前去观摩。每每隔着围挡愣愣地一看就是半个小时，如痴如醉。
“器形尽量百分之百还原古物。制作方法也不能依循现代工艺。”朱玉忠说，现在生产的明清家具大多只有外形相似，内部榫卯结构与传统完全不同——过去，工匠依靠复杂的榫卯结构让部件牢牢咬合住，如今则主要依靠胶水黏合，榫卯类型简单了许多，这样就降低了工艺要求，缩减了人工和成本。家具制作完成后，古人主要靠蜂蜡、核桃油抛光打磨，现在则依靠喷涂油漆。木材烘干方面，现代企业大多使用了烘干机械，而最传统的做法，完全依靠自然风干，需要历时数年。
家具的雕花，朱玉忠“固执”地拒绝使用电脑作业，完全依靠手工完成。他觉得，电脑设备流水线制作的雕花，丝毫没有灵性。
电锯等现代设备，朱玉忠也在使用，但仅限于提高传统工艺的制作效率。为把现代工具运用到传统工艺方面，朱玉忠对多种刀具进行了创新。
最近几年，有了许菊林师傅的指教，朱玉忠对明清家具的摸索，心里更有了底。
熟悉许朱两人的圈中好友，从家具细微的特征之中敏锐地寻找到属于他们各自的特色。一位姓王的友人同样对明清家具颇有研究，一次，在一家茶室，老板向王先生展示自己购买的“古物”茶桌，王先生细观片刻，笑着说：“你这不是老物件，是谁做的，我能讲得出来，是我们嘉兴人做的。”在平湖一处农家乐，老板同样很得意地让他瞧一套“古董椅”，王先生看了看，直接点破：“这是‘忠忠木业’的东西。”
那两套家具，的确出自许菊林和朱玉忠之手。
如今，澳洲读书回国的儿子朱越青在父亲身边帮着经营管理。这个80后年轻人对学习传统家具工艺兴致浓厚，时常到车间向老师傅讨教问题。看到孩子将来有望继续把中国古典家具文化传承下去，朱玉忠很欣慰。
令他更高兴的是，年轻人想法多。儿子不久前提出办一间木工学校，让更多有兴趣的人了解传统家具的文化，并吸引年轻人掌握技术，从事这个行当。
最近，朱越青已经开始到上海相关学校学习取经了。
来源：嘉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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